学术笔谈

从禁区走出来的《城市社会心理学》
作者:黄承元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1953年从浙江大学院系调整至同济大学,1960 年入职同济大学城市建设系)(王雅娟整理)

同济规划一直在海纳百川、开拓创新中发展,这方面已有很多介绍,我从自身的感受补充一些。

“文革”后拨乱反正,各行各业改革发展向前,特别是改革开放后,打开国门,向国外学习的渠道增多了,金经昌先生、李德华先生及不少教师先后到国外访问学习,更加强调规划这门学科的综合性,也邀请美国等国外教授来同济讲学,其中波士顿大学华昌宜教授的讲学,讲解了“美国都市规划膨胀图”,带来的冲击很大,大家都感到非常新奇,城市规划绝非过去静态的理论所能涵盖,现代城市规划一直在向外扩展,我也第一次接触到社会规划(socialplanning)这一概念。

时任规划教研室主任的董鉴泓先生具有很强的前瞻性,明确提出规划不能停留不前,必须扩展充实,而且说做就做,对教研室进行了分工,根据每位教师的特点,主攻一个方向,我被董先生指派研究心理学。他考虑了几个方面,多因素融合,促进规划学科的发展。

1952年我从江苏考入浙江大学土木系,入学后不久被选拔参加了全国的留苏学生考试。1953年因院系调整并入同济大学,秋季刚入学一个多月,接通知我通过了留苏考察和考试,即刻准备到北京俄专学习。1954年出国,分配到列宁格勒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学习。1960年毕业后,满怀感激祖国培养之情到同济大学城市建设系任教,并担任支部书记。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后来会面临那么多动荡,在各种政治风波中,面对过复杂的关系,承受过巨大的压力,但努力做到坚守一个共产党员的初心,这方面董先生刚正不阿的风格给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持。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可能也是他让我搞心理学方向的原因之一吧。

心理学在之前尤其是“文革”期间被列为学术禁区,是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领域范畴,被定义为伪科学,心理学的一切教学科研活动被迫停止,各大专院校的心理学图书资料被禁止借阅甚至烧毁,同济大学图书馆没有这方面任何资料,摆在面前是一张白纸,一时无从下手。原来的规划学科主要来源于建筑学和市政工程,或偏重空间和美学,或偏重工程和功能,我在留苏期间所受的教育也是以物质空间规划设计为主的,自己没有了信心,真不想干下去,想打退堂鼓。

当我把各种难处和为难情绪表达出来时,董先生很坚定地说,万事开头难,胆子大一点,可想办法去外校听课,找参考资料。他鼓励我不要听别人说什么,这个方向肯定是对的,肯定可以开拓出一个领域,一个和城市规划相关的社会学和心理学领域。我不便拒绝,就鼓起勇气努力吧。我先后去了复旦大学分校(即今上海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了解情况,当时这些学校的心理学也正在恢复中,资料极为有限。我感到要了解一门学科需要从头系统学习,最后选了复旦分校社会学系周振明老师的“社会心理学”这门课,听课半学期,虽然偏重社会学,但我很珍惜这个学习机会。开始有些听不懂,但听不懂也坚持听下去,边听课边找资料,边思考哪些内容和城市相关、和人群与社会相关,立足于规划去学习,为我所用。慢慢地有些头绪和体会,扩大了思路,开始写些小文章发表看法,也逐渐得到了更多的支持鼓励。董先生又安排我教学实践的机会,在学院开展选修课讲座,后又给研究生班、局长班讲课等,听课者大多兴趣满满。

在向兄弟院校交叉学科学习的过程中,也在教学实践中,我逐渐理出一个框架,体会到这个方向的意义,也慢慢地觉得可以和这些学科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讲义不断完善的过程中,解禁了的心理学领域在全国也迎来了全面复兴,逐渐有译著出版,1984—1986年比较集中地有苏联、美国、日本等国家学者的社会心理学、管理心理学、消费心理学、环境心理学、艺术心理学等的中文译著出版。我拼命学习吸收,在教研室大家奋斗的气氛中鼓足干劲,逐渐将讲义整理写出,也得到一些有兴趣的同事的关心和帮助。

从讲义到教材,又是一个新的挑战,一些新出版的文献也给了我很多启发,终于在1988年完成《城市社会心理学》一书并出版。城市规划学家金经昌先生和社会学家吴铎先生为教材分别作序,金先生在序言中再次强调了城市中人的重要性,“城市规划要从居民的要求出发,规划设计者要了解使用者(居民)的意愿、感受、心理状态和行为反映,即重视城市社会心理因素”。吴铎先生肯定了社会学、心理学和城市科学综合交叉,形成边缘学科的意义。教材从城市科学发展趋势的角度,对城市社会心理学形成概述,从城市压力情境、空间情境、文化环境分析入手,分章节探讨了城市人际交往、社会结构与变化、城市居民角色、城市居民的个性特征、城市居民行为,以及组织良好的城市情境等。当我读到诺贝尔奖和图灵奖获得者Herbert A.Simon在研究了城市建筑和工程等的社会效应后得出的“在城市规划中,具体结构的设计与社会系统的设计之间的界限几乎完全消失了”这一结论时,感受特别深,产生强烈共鸣,引用作为教材最后一个章节的开篇语。

从无到有,在荒芜的禁地废墟中编写《城市社会心理学》,在当时的条件下,过程是艰难的,但有幸为规划学科拓展与交叉做出了初始探索。1980年代初有一次我去北京出差,听到建设部领导对同济规划的赞扬,郑孝燮先生对我说,同济规划和交叉学科结合,搞得很活跃,也很丰富啊!周干峙先生说,把社会科学渗透进自然科学,这是一种创举呀,老董说干就干,一干到底,你们走在前面了!

再次翻开此书,内容在当初是很新鲜的,但现在不少地方已陈旧,落后于社会前进的脚步,只能作为历史,只是一次摸索和尝试,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而已。今天的规划学科枝繁叶茂,在后辈们的继续开拓努力下,学科更是发扬光大,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展望未来,无比兴奋,感谢优秀的年轻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