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笔谈

疫情下的三个空间小事
作者:刘宛(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

从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40年来逐渐走向开放的中国城市空间发生了一次质的转折。2016年中央城市工作会议后热议的街区制和开放社区,虽然在随后整治开墙破洞的争议中也曾有波动,但自疫情管控开始全面息声。不仅封闭社区高墙难破,连四通八达自带开放基因的胡同都层层设防;单位大院的活动空间不仅未能成为城市生活的组成部分,反而内部分隔加剧,形成更多更小的割据空间;从学校到社区,有归属的空间借此进一步加强管控;甚至近些年已经逐步开放的城市公园也围篱设栅,回归有墙空间。凡此种种,驱使怀抱“开放”“公共”“空间共享”等社会理想的规划工作者反思非常情境下城市空间的应对。两年半来,大多数城市都经历过严苛的封控,每个人身边的生活空间或潜移默化,或一夜春风,都悄然发生变化,哪怕今天习以为常的空间和行为规则,相比疫情前也已大相径庭。看身边的变化,回顾城市空间的理想,正当其时。

城市规划历来重视空间层级结构,以公共空间为例,从“城市级—地区级—社区级”的金字塔结构,到多级n分钟生活圈,都表达城市空间的功能等级、差异和想象的体系。金字塔的底座,海量的小空间渗透着丰富细密的城市生活,其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频率和发挥的效用甚至远高于高级别的大型空间。在城市建成区和老城区,受现状条件所限,规划研究者倡导通过共享部分地解决空间不足和服务不均等,而疫情下的空间隔离让共享之路更困难重重。与此同时,街坊之内未被重视的极小型空间、边缘处无意义的消极空间,在疫情的封锁之下登上舞台,焕发出新的潜力。

这里想从身边的3个事例说起。

其一,小微空间的行为观察。我所在的社区,经历了多轮城市到社区的封控和停工停学。每次停学,孩子成为社区里最活跃的群体。儿童对空间的选择具有特殊的敏锐性,单元入口坡道和台阶交会处一个类似主席台的小平台,被周围几栋的“神兽”占领,用自行车构筑壁垒、带上水枪封锁入口、在栏杆上滑坐移动摆开阵势……这些正规设计的再平常不过的建筑室内外过渡空间,转化为孩子们活动的非正式空间,甚至比专门设计的儿童活动场地更受欢迎。无意义的空间经过使用者的转译,成为多元的场所,而此时,空间距离、便捷、安全等价值又突显出来。当前开展的老旧小区改造中,增加活动空间的呼声最强。我们讨论空间塑造的要素和手法,对于这些作为金字塔底座细小而巨量的生活空间,需要给予充分的重视。更需要在深入理解日常活动的行为规律基础上,利用老旧小区改造的机遇,对现有的公共空间进行一轮精细的改善和修补,发掘大量边角空间的价值,促进多元使用,避免浪费掉提升社区公共空间质量的大好机会。

其二,入口空间的功能叠合。近日上海管控稍松,流传出一张照片,在社区入口隔着栅栏,有人相聚下棋、理发甚至足疗。实际上,早在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期,由于快递管控,小区入口空间的活动已经悄然发生变化。蔬菜补给点、各家快递集散点、部分社区服务等聚集在小区门口,一些小区顺势出现了专门为疫情而设置的入口小品,人们在这里传递物资、交流沟通、传达信息。由于这些基本功能的需要,人们在小区出入口的停留时间增加,活动类型随之丰富,从匆匆经过的必要性活动衍生出多样的社会性活动。小区如此,其他类型的大院同样,出入口从单一的分界标识和过渡空间演化为复合功能的空间节点,激发出更加丰富的活动和功能。转换、停留、聚集、社交,出入口既是社区空间的另一个重心,也作为联结街道空间的节点,成为城市生活网络与社区衔接的活跃场所。面对这些变化,社区出入口的空间特征也需要随之调整,应更好地激发街道和社区出入口两类公共空间有机转换的潜力,既满足社区生活空间的丰富需求,也打破长期以来社区入口沿街道的乏味空间和呆板面孔。

其三,应急空间的设施支撑。看到上海管控期间的新闻,援沪送货的卡车司机,因为健康码弹窗既无法返回又不能住宿,被封控在城市道路旁艰难度日。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最基本的生活——食宿、饮水、如厕、洗浴等都成了奢望。我国“十一五”期间即制定了应急体系建设规划,将城市内的开放空间,大到公园绿地小到空地停车场,划作各级防灾紧急避难场所。但是,应急空间不仅仅要满足面积要求,还要有相应基础设施接驳。日本由于自然灾害频发,有一套完善的防灾体系,同样利用城市公园作为防灾救灾的场所,不同面积承担相应的防灾功能。其中居民区的小型避难场所,有涉及紧急状态的精细准备,例如可升降厕所实现平时与灾时功能转换等。我国大型避难场所通常配备有相应的基础设施,满足大量人群聚集时的正常运行。但依托小型公共空间的低级别紧急避难场所,往往缺少基本的上下水、供电、厕所、照明等设施,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很难真正提供有效支撑。在疫情的非常状态下,应急避难场所实际可以在更多的场景下发挥作用。在行为研究、空间特征之外,需要在小型公共空间的基础设施配置方面下精细的功夫,既要增强公共空间的服务能力,也要极大提高公共空间的灵活性,从而提高城市的韧性。

上述几个小例子只是疫情当下我从身边小事管窥,不足称规划思考,但市民的行为特点和活动需求终归是激活空间规划设计灵感的关键。持续两年有余的新冠瘟疫,让我们的道路迂回辗转,却未始不是进步的契机。幸而,规划师是个光明的职业,我们总是胸怀理想,积极准备,期待进步。